感动

让泪化作相思雨

    电话响了，爸接的时候我听到是燕子的声音，问阿姨住哪个病房？同一时间我削菜头，切好。燕子和幺幺一定去医院看我妈去了。大年十五那天，幺幺打电话说老三回来了，叫我出去吃饭，恰好那晚我们三兄弟09春节以来第一次聚在家喝酒，就没去。过了两天燕子又打电话来，我正好在制作MTV，Alison Krauss的《When You Say Nothing At All》，搞得毛焦火燎。我是那种做啥就丢不开手，不吃饭不睡觉都得行的人，是咬到骨头不松口的撵山狗。也没出去。第三次燕子打电话来冒火了：“杂子？想看哈你得行不？……老四，我是不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？不出来见我？”“不是不是。”我对着电话真心实意地说。其实……真实原因是感觉自己混得球莫名堂，每次出去的时候都是燕子破费。这话当面说，燕子多半要和我小翻一下脸，比如她会说：“老四你越来越有意思了，你是不是朽了？杂说这话？”我一下子就会觉得自己很无趣。我们三个的感情，确实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。她和幺幺总是说“我们三姊妹”，我说：“不恰当，还有男士。”“我们从来没把你当男人。”有两次，她们都异口同声地这样说。我真的很郁闷，想想自己哪里女人了？露出这样神色的时候，她们又说，还不好啊？你身处花丛中勒！典型的一棍子打晕然后喂糖给你。
      我想起在恒丰园售房部和老三初识的情景。
    表面上，其他售楼小姐都在办公桌后面忙，就燕子清闲，双手潇洒插在裤兜走来走去。实际上，那些坐在办公桌后面不挪窝的女人多半在假忙，因为咨询的客户随时都可能提出去看现房，如果明显无所事事的话，就应该出去陪客户挑房。但天气实在是太热了，与其出去在太阳下暴晒，不如坐在办公桌后面“忙碌”地享受空调。就算你把脚走肿、口水说干，大部分客户还是要“再看看”，该买的自然要来买，恒丰园的房子又不是卖不出去。很清闲的燕子当然就要接待客户，有问必答，礼貌而不卑谦，笑脸相迎，带着点俏皮和随意，双手还是插在裤兜。我经常陪燕子带客户去看房，在几个小区、楼上楼下地走，有时候还要戴着安全帽去没建好的工地，高一脚低一脚地穿楼入户。燕子不当推销，只当导游——说话不雕砌，微笑不造作，神情自然体态优美的导游。那时我就在想：燕子之前不是做售楼员的，因为她身上有经历过的大气和淡定。我也不穷捞饿虾地拉客，只在适当时候递给客户一张名片，表示自己是装修公司业务员。
      后来我认识了来恒丰园看房的幺幺。
    幺幺有次问我：“你晓得为啥我选择你们装修公司？”我们公司又小又没名气，我也想听她说下理由，有利于业务开展。她说：“你带我去看房，身边跟了条很可爱的小狗，我也喜欢狗，这说明你很有爱心。”那时候我和小妹妹还在恋爱，她要回来一条奶狗，我们取名叫“毛毛”，每天早上我跑步的时候都带着它，用牛奶和火腿肠喂大。有几次不忍心把它锁在没人的家，就带着一起去跑业务。“原来是这样。”我点点头心想，有时候狗比人还管用。后来燕子幺幺我，还有几个女的一共七人结拜了，当时也没搞烧香拜佛之类的仪式。本来只想和燕子幺幺成为好朋友，另外几个加入的时候，我不是很赞同。我对她们既无反感，也没特别的好感。既然燕子和幺幺认同了，我也就没反对。跑业务的都晓得，多认识些朋友是有益无害的，再说了，就我一个男士，反对也无效，还不如知趣点。随着时间流逝，有些关系会越来越淡，而有些感情或会温存在心或会越来越醇——这不是刻意如此而是自然而然的，事实也证明了我这样的推测。
      那晚和燕子幺幺还有冯哥在“艄翁渔”，微酣的时候我说：“老三幺幺，你们有空给我妈打几个电话，陪她聊聊天……我也晓不得她到底是不是癌症……我家全是儿子没女儿，我和我妈说不到一起去……”
      QQ音乐传来刘欢的歌：“我不能随波浮沉，为了我挚爱的亲人。”我把碗洗了，炒菜。我问老爸放点辣酱没事吧？老爸在阳台问，啥？我大声重复，他说可以吃。老爸耳朵越来越背，他的手也抖得厉害了，每天吃饭时我都给他夹菜。地震前我妈就在人民医院、903、中医院还有成都的华西检查了，医生都说不是恶性，切除了就没事了，只是胃切除了三分之二以后要吃流质，少吃多餐。专家的话我信，不过老天，你为啥让我妈现在还没明显好转？好多次，我半夜起来用微波炉给我妈热饭，端到床边，用报纸垫着，她坐着慢慢吃。有时候下半夜我睡着了，爸就起来，花生稀饭菜稀饭肉末稀饭，鲫鱼汤或圆子汤，口淡的话给我妈加点泡菜。好多次妈半夜在里屋痛得呻吟，我听得心焦。地震那天，妈在人民医院休养，六楼上的天花板哗哗地掉在走廊上，她害怕得躲到厕所，给我们打电话，打不通。医护人员紧急把所有病人转移到了楼下花园的空地上。我和爸爸赶到医院，陪妈妈度过了那难忘的十天。我一边照顾爸妈的起居饮食，一边抽空去当自愿者。那几天晚上，一辆辆墨绿色的军卡陆续从北川下来，载着伤员往人民医院送。没有人说多余的话，接过担架，传下去，抬走，医护人员紧跟……心痛。紧张。场景象放一部无声的黑白电影，有人小声哭泣，有人转身走开。一辆下完伤员的空车才开走，又来一辆装得满满的。旁边的护士突然“噗！”地一声跪在地上。“求求你们！解放军同志……不要再送了啊，我们这里装不下了啊！”她捂着脸放声大哭：“……太多了……太多了……送来也没办法救啊……”一个中尉马上抢前一步扶起她……
      第二天一早，我们冒着顷盆大雨给越来越多的伤病员搭建简易帐篷，从人民医院大门口，顺着大街左右排开。认识的不认识的，神色肃重，医院后勤处的一位干部，举着扩音话筒指挥。搭建的钢架还没拧紧螺丝，蓬布就呼呼扯上去遮住了大雨，紧接着木工板一张张地传进去垫上，棉絮被子一床床地扔进去铺好，伤员立马被抬进去，手里举着点滴的护士步子急促地跟在后面……警察到场维持秩序，我看到了同学王俊，走过去发了只烟聊了一会。伤员越来越多，医院每天十数次的喷雾消毒。医生建议我妈出院。
    出院以后妈妈的情绪很不稳定，有天我听到屋里哐当响了一声，以为是家里啥东西没放稳掉在地上了，我下细听了一会，喊了两声“妈！”，没回答。我去推里屋门，推不开，听见我妈在地上微弱呻唤。我出门转到外面，透过窗户看见我妈斜躺在屋里，头耷拉着挡着门。我一拳砸碎玻璃打开窗户跳进去，把我妈抱到床上，掐她，已经没什么反应。急救车很快来了，把我妈送到最近的中医院，他们也是搭的板房医院。照过CT，来了几位医生都不能确定原因。一个医生提醒我去家里看看，有没有空瓶，看是不是吃了安定。大哥已经来了，爸也打电话来问妈在哪儿？大哥和我说先瞒着老爸，怕他又急冲冲赶到医院来，我跑回家，在妈妈床头四下找，找到一个装安定的瓶子，紧紧攥在手心。医院马上洗胃，妈妈昏迷了三天三夜，时而清醒，问我：“我吃完了哇？那瓶药。”一天半夜，我在病房的一张空床上合衣而躺，迷迷糊糊中听到悉悉唆唆的声音，觉得不对劲就猛地坐起来，看到妈妈正拿裤带费劲地勒脖子，我冲过去抢，妈不松手，还劝我放手，让她死……后来晚上再不敢躺旁边床上，端了把椅子坐在妈床边，也不敢睡着。出院以后，有天听见爸妈在里屋小声说着什么，就轻手轻脚过去，看见爸紧握住妈的手，颤抖着声音老泪纵横地说：“还是要医哇，不管杂样，我都经优你……”（经优：照顾）妈说：“死没死成，又多花了千多块钱……”我转身走开，没让眼泪掉出来。
    有时候我恨我妈，恨她漠视老爸对她的好，恨她轻生。地震中那么多人想活，没活下来，象我在医院看见的那些孩子，转瞬就去了……生命很脆弱，生命也很坚强。我不能苛求我妈，也没法对她讲那些“勇敢坚强，去战胜病痛”之类的狗屁话。
      她痛就是真的痛，我痛无法以我的身体去代替她痛。
    我曾听见爸给她讲这些道理，还讲了那些战斗英雄。我理解、敬佩我爸，但我也知道无法用我们的思维去强加于妈妈。当年在林场，妈让我爸帮她把临时工作转正，以后好歹也有点退休工资。我爸当时是生计股干部，要办成还是可以，之所以这事黄，大概是因为我爸性格正直造成的结果。场长要做家具，私下找到我爸说批点木材自己用。按今天我来看，应该诚惶诚恐地办好，就算是“走后门儿”，人家也是领导。结果场长被我爸骂得狗血淋头，直接从我家给撵出去。爸爸一辈子古板正直，前些年每个月退休工资才几百块钱，这几年国家为转业的抗美援朝老军人增加了点，涨到一千五百左右。妈妈一辈子善良老实，爸响应国家号召支援大西南，妈妈就跟着他到阿坝州林场，爸退休了来江油，妈妈就跟着他到江油。她在林场给职工缝补工作服，参加五七联队劳动，在小学教书……一做几十年，临走了，不算退休。算啥？算家属，什么也不是，一分钱没有。我觉得自己一事无成，又觉得自己还不算最惨，有很好的父母兄弟，有那么几个朋友，我心存感动。
    其实这段时间一直都感动着。感谢地震没把我带走。感谢发生的好多事，让我看见人性的美丽和丑恶，包括自己。感谢白岩松对人性的理解，说应该多点宽容，不要在送去帮助的同时送去一副心理枷锁。感谢三三和幺幺去看我妈。（题外话：去就去了，买那么多东西干啥？你们在给我送温暖的时候绝对没有送枷锁，我会认为那是你们两个应该做的。）我也要做应该做的事，而且一定会做到！所以我把音量调大，再听这首《从头再来》：再苦再难也要坚强，只为那些期待眼神。心若在梦就在，天地之间还有真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