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六章
九月里,泉水村的雨水,还没有收口的迹象,大雨、小雨一直交替着下个不停。伟山愁眉不展,原本干旱了一两个月,人们凭借不屈的毅力和顽强的精神,日夜肩挑背扛,才辛苦存活的庄稼,这次彻底没了救,种在半山坡的花生,泡在水里,刨不出来,又发了新芽;到了玉米、稻谷扬花的季节,正需要几个大太阳暴晒,却是阴雨不断,扬不了花,哪里还有苞谷棒子发育;满地的棉桃盛开,雨水灌进去,吐露出灰暗的棉花;地势低矮的何家荡子里,一次又一次的洪水冲刷,稻谷齐刷刷倒向一边,浑身沾满了泥浆,稀疏疏几粒饱满的谷粒挂在枝头,山地里野草凄凄,哪里还有庄稼的影子,原来,这洪灾比起旱灾更让人恐怖,更让人没辙。
据村里老年人翻了皇历,这是自乾隆和年(1744)以来,200年间最大的一次洪灾,遍及整个四川盆地。
泉水村损失惨重。
寡妇刘秀春家的房子首先垮塌。山洪从云间山奔袭下来,一次次轰击她家的墙土屋基,她家里没有男人,屋檐沟浅平,泥质的墙体长期浸泡在水里,一直不曾干燥,加上瓦片破损,雨水顺着瓦沟掉在房内,家里的地上摆满了瓶瓶罐罐,屋子里连下脚的地方也没有,有的雨水流在墙上,长期以往,哪里经受得住,那天深夜,屋顶就悄无声息地整体塌了下来,秀春还在梦中,被压在下面,第二天早上,人们才发现这个不幸的事件。德山族长这个时候比保长宗章更管用,毕竟宗章姓殷,属于外来姓族。德山就带领杨家湾的几个壮年披着蓑衣、戴着斗篷,终于刨开一个洞,抬出秀春,哪里还有呼吸,人都已经泡白了。
耀礼听到秀春的死讯,也是一声叹息,多么温柔的女人啦,说没就没了。要是前几年,秀春年轻的时候,恐怕死的就不止她一个啊!
宗章和耀礼开始认真履行保长的职责,挨家挨户检查屋檐沟和漏水的情况,排查隐患。清理出十几户人家,要求他们不得进屋里睡觉。这一举措,挽救了杨老三媳妇,过了几天,他家的房子垮塌,宗章组织村里人提前帮她搭了一个临时的塑料棚子,她正好睡在里面,幸免于难。福贵家新修的几间瓦房倒是没事,正道家的两间旧房是辉先先生留下的,虽然破旧一些,木料石材倒也厚道,主体结构结实,只是屋顶有些漏雨,趁着雨住了,宗章保长召集了几个后生,去帮着翻修了,也无大碍。耀礼家的屋顶漏水严重,几个后生接着就去他家翻修,瓦片长期泡水,变得松软,上面还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绿色藓类,宗广蹑手蹑脚爬上去,就接连碎裂几匹,不敢承力,脚下一滑,就从屋顶摔了下来,结结实实的跌落在檐沟下面的瓦堆上,当场左小腿肿胀,宗广站立不起,呼爹叫娘,大汗淋漓。大伙赶紧抬起送到杨老先生家,老先生用了几根小木板固定,又用麻绳缠紧,开了几副草药,吩咐宗章派人去魏城买回来,煎成水药服下,在床上静卧一百天。
保队副耀礼先是埋怨正成的大哥孙正理——泥瓦匠兼烧窑匠,瓦片的质量不好,跟正道家早修十几年的瓦匹相比,少了劲道和承受力,这多多少少跟最初的泥土选择有关,最好的原材料应该优选有粘性的黄色泥巴,之后的每一道工序都有相关:泥土去掉杂质、充分浸泡、搅拌踩匀,拉成瓦坯,晾晒,再放进窑里,煅烧至少十天,再闭窑。瓦匹的最后一道工序最为重要,窑底架起熊熊大火,昼夜不停地煅烧之后,就在窑顶平面人工筑一个坑,坑里倒进去几桶水,那水很快沸腾,浓烟升腾,慢慢渗进窑里,水不断蒸发加渗漏,越来越少,这时,烧窑师的经验就非常重要了,什么时候补充水,要补充多少次,每次多少,都是非常关键的。窑顶的水温反应了窑里的一切改变,直到窑里的温度慢慢降低,才铲去那些泥土,这时,一窑新瓦就展现在大家的面前,瓦片是黑亮亮的,就是正品,是黄色的(瓦坯本来的颜色)就是废品。一整窑两万多匹,有百分之八九十是黑色的,主人家就相当满意了,有时候一整窑都是黄色的,主人家血本无归,那才是痛心疾首。这也怨不得孙正理师傅,只能怨自己运气不好,烧窑的师傅对每家都是尽心尽力的,起火之前净手默念,焚香祷告,主人家有时候还真得论个运气。
耀礼不敢真的埋怨正理,毕竟和孙家有些亲戚。也不敢埋怨宗章的安排,毕竟是自己的领导。于是就自认倒霉,赔了一些医药费,也是万不得已的事。孙氏一直埋怨,也没办法,何家荡子又得少去一两亩。
寺湾里的佃户都是寄居在泉水寺搭建的临时茅草屋,相比之下安全得多,漏水的时候,背一背篓麦壳倒在上面摊匀,能够有效的防止渗漏。只是天晴的时候,麻雀会在里面觅食、筑窝,很快又会凹凸不平,再次渗漏,时时整修是免不了的。
杨老三媳妇被临时安排到了寺庙里住宿,帮着做饭,通江和尚又收了两个徒弟,都是远方的年轻人,一个叫旭吉、一个叫旭祥,加上旭清和旭东,又有了四个徒弟,宗刚母亲上去帮忙做饭,也是庙里正需要的。现在旭清沉默寡言,一心跟着师傅修行,与前几个月判若两人。
这场雨继续淅淅沥沥地下,到了九、十月份,正是梅雨季节,倾盆大雨变成了绵绵细雨,飘飘扬扬十几天,人们勉强收回家的一点点收成,得不到晾晒,又开始生霉发芽……
今年注定是个灾年,无论泉水村的人们如何坚韧不屈,也颗粒无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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