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章 宗刚这一跪,就留了下来。 原来,20多年前,范家湾的人家为了争夺云间山大片后山的狩猎权,污蔑那群被迫隐姓埋名的山民为土匪,向地方团练和警察局告发,引发了一场大杀戮,山民领袖冉白莲,见身怀六甲的爱妻——何观音当场被杀,山民死伤八九,5岁的女儿失踪,也饮刀自刎。白莲死后,范家人趁机攻占了山民老巢,其长子——达海,义愤填膺,带领剩余族人连夜下山,以牙还牙,血洗范家湾。之后,地方官兵感觉这伙山民手段狠毒,再次进山围剿,彻底毁了山民根基。山民终于轮为流民,迫于生活,变成了真正的土匪,骚扰云间山、金家山一带方圆几十里长达20多年。 田铁匠夫妻正是当年的山民,官兵进剿,大战爆发的时候,受何观音的委托,带了5岁的女儿海英从小路下山,躲在十万石板的群山之下长达半个月,再次偷偷上山,发现一切都毁了,之后发生的事并无更多了解。只得暂时回了马蹄岗,那里是祖先战斗的地方,还有一些亲戚老表隐姓埋名藏匿在那里,休养繁衍,慢慢漂白,可以接济一下他们。 于是夫妻俩带着海英,依仗自己祖辈在军营传下的铁匠技术,在马蹄岗扎下根来。田氏夫妻只知道主人家叫的小女孩的小名——小英,索性跟了姓田。海英到了十七八岁,已经出落地亭亭玉立,模样俊俏美丽,成为十里八乡远近知名的美人。 一日,远房亲戚杨千桃回来马蹄岗省亲,了解到小英的身世,就说起小英的哥哥达海还在人世,愿意带小英去寻找哥哥。千桃本是山民的一员,那次劫难之后就埋了姓名,嫁给了山下桃子园的一户顾姓人家。小英听说了父母家事,痛哭流涕,就执意要跟去寻找自己的亲哥哥,田氏夫妻只能随了她的心意。 这一走就是咫尺天涯,算来已有六、七年了。 几个月前,田氏夫妻派了一个隔房侄子,去泉水村打探小英的下落,才得知几年前,千桃带了海英回到村子,并没有帮着两兄妹见面团圆,而是坏了良心,高价卖给了狗娃子家做了儿媳,换了一堆银两了事。那隔房侄子正是海英所说的表弟,那少年患有肺痨,临回去前,海英告诉他,自己已经寻得哥哥,暂时并不愿离开,又给田氏夫妻带回了一些银两,以报答养育之恩。 以上正是整个事件的真像。田氏夫妻并不知道的是,20年前的劫难之后,达海已经真正成为打家劫舍的土匪,为害一方。范家湾被集体屠村这些事。 宗刚断断续续地听到这里,知道了海英的父母,都是本分人家,20年前在云间山被恶人所害,5岁起就沦落异乡,为了寻找亲哥哥,跟了千桃回去,又被卖进了狗娃子家;艰难生活,只是为了报答田氏夫妻的养育之恩。目前已经找到了哥哥,但是她仍然下落不明。 宗刚觉得自己没有看错,海英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女人。 她也许已经回到哥哥身边,在世界的某一处角落,幸福地生活。目前,她心里最割舍不下的,可能就是养育她十多年的田氏夫妻,年龄已经老迈,两边却没法兼顾。既然她不在,她想做的事,就由我也帮她完成,宗刚觉得,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事,就是替海英留在马蹄岗,帮她给两位老人尽孝。 留下来,也许某一天,就可以等到海英回来。总比茫茫人海,到处去寻找好得多。于是,田铁匠的铺子里,就多了一位沉默的少年,跟田铁匠一样寡言。每天起早贪黑,叮叮当当敲打不停,一日三餐尽心服侍两位老人,不求任何金钱,只求管吃管住。 三月里,世间百花争艳的时候,孙家老先生永久地闭上了眼睛。老先生青年在桂花书院、匡山书院勤奋求学,中年在丰谷井酒坊从账房一直干到掌柜,积累下丰富的阅历、智慧和财产,先后娶了两房,育有二子,晚年投靠次子正成,在泉水村拥有大片的田地和山林。老先生一生尊儒重道,乐善好施,家风厚道,家教淳朴。村里人大多受过他的恩惠和指点,享有很高的地位和威望。正成谨遵老先生遗嘱,宣布孙家大堰除了保证每年灌溉何家荡子二百亩良田之外,向大伙开放钓鱼,声称水中之物,有缘人得之。孙家崖所有树丫柴禾,家家户户均可采伐。老先生的丧葬墓碑棺椁一律从简,来宾一律不收礼,以报答泉水村一方百姓的养育之恩。又给泉水寺送去了五担菜籽油,五担大米,五担黄豆,以补偿剑阁县圆山坝的痞子几月的吃喝用度之万一。正成并不觉得难受,老人到了这个高龄,丧事得当作喜事来办,家里开了流水席,热热闹闹地连续办了五天。 娇小的翠兰正式嫁到何家,肚里的孩子已经怀得胀鼓鼓的,高挑端庄的莲儿个子高些,反而没那么明显,身材基本没有走样。桃花再次来到村子,怀了孩子之后的她,更是向世人展现了丰腴之美。三个新媳妇都出席了老先生的丧宴,可想在村里人的心中,老先生人脉多广。 伟山乡长听说了此事,也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,屈尊前来,亲自到坟前拜祭。伟山深感老先生一生心存善念,为人光明磊落,思想睿智淡泊,生前没时间常伴身边请教,甚为遗憾,然而有幸与他生同时代,亦为幸事。 何家湾的瞎子大爷,也感概道,孙老先生的人脉善缘,近百年来,泉水村也没有第二人。 正成续了房,正式纳秀月嫂为妾。不知道这是不是老先生生前的遗愿。 少宣少东两位公子忙于学业,正成并没有派人去通知他们回家。两位少爷吃穿用度不减,日常开销甚大,孙正成逐月卖出一些田地、磨坊,以供其用,遵照老先生遗嘱,万般皆下品,惟有读书高,只要读书,以后都可以东山再起,散尽的家产都可以重新聚拢,所以,无论读多少书,读到什么程度,花多少钱,变卖多少家产,都没有关系。雍家湾的灿然、殷家的宗章不断收入孙家的祖业,成为村子里的新贵;顾家的太亮,触角已经延及更广阔的青龙岭、何家荡子一带,孙家实力日渐衰弱,这是后话。 1947年的夏天,太阳异常毒辣,炙烤着整个中国大地,泉水村也笼罩在烈火一般的骄阳下,百年良田——何家荡子裂的口子,宽得连脚都能整个放进去,更不要说一般的山地了。所有的小池塘都亮了底,井水干涸,田地里的庄稼快要渴死,村子里的农户心急如焚。只能昼夜不停地从孙家大堰里挑水灌溉,至农历六月中旬的时候,孙家大堰只剩下满塘子的鱼和一层浅浅的浑水,人们看着眼馋。正成倒是很坦然,说父亲生前留下遗言,水中之物,有缘人得之,我想如果他今天在世的话,也是这般想法。 既然人们都有期待,正成索性就约定一天,全保人集体下塘子抓鱼,当然,这只限于第五保的第五甲和第七甲,与雍家湾、寺湾并不瓜葛。这天,人们带齐了竹制的罩、鱼篓、笆笼、筛子、编网等工具,穿着破旧的短裤短衣,摩拳擦掌,准时到了堰塘边。上午十点,正成和秀月嫂站在岸边,一声令下,大人小孩、丈夫媳妇、太婆大爷,齐刷刷跳进了半身高的淤泥塘里,使用各种工具,开展了捕鱼竞赛。事先有声明:谁逮到归谁,逮多少都无所谓。 一片片欢声笑语响彻了一整天,大堰里的人们个个浑身是泥,满脸是泥,在浑浊的泥浆里追逐嬉笑,分不清你我。下午收工的时候,清点战果:从乡公所专程请假回来的福贵抓的个数最多,大大小小整整13条,足有50多斤,乐得合不拢嘴,桃花已经快要临盆,只得站在岸上观战,一个劲地喊叫、帮忙指挥,也是功不可没。正道一个没逮到,大肚子莲儿慢腾腾地却逮了几条;翠兰在岸上,兴奋地手舞足蹈,忠孝只抓了一条大的,足有六七斤重;宗广、德山、殷宗章、殷裁缝、洋芋娃都有不错的收获。要数江山娃运气最好,一屁股坐下去,被一条盆子大的团鱼托起就跑,江山娃翻身抓住,就是不松手,任凭团鱼拖着他满堰塘跑,最后团鱼没了力气,抱起来一看,人人惊呼,据说这么大的团鱼,在绵阳城里,至少值10个银元,大江高兴得紧紧抱住,害怕一不小心,失手跑掉。 在这枯涸的季节,人们暂时放下了焦虑、忧愁、抱怨和隔阂,忘记了亡父之痛、因果恩仇,满身的泥浆遮住了平日里伪装的表情,给了厚厚的面具,人人都展现了最真挚的笑容。 晚上,一顿丰盛的大餐即将开始,感恩于孙老先生的慈爱,整个村子里将洋溢着鱼的鲜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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