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一章
初二,冬瓜娃就去了罗家湾,罗俊的父母待他甚是殷勤,冬瓜娃也改口叫了“干妈”。下午,罗俊引着冬瓜娃去了飞龙山游玩,随道去拜访贾文宗大哥。
飞龙山位于东岳庙以东,与梓潼县双峰乡相邻,海拔728米,为绵阳县境内第一高山,自然风光绮丽、静幽清凉,山上有清代修建的道教庙宇。文宗家就住在半山腰的一处偏僻的山坳。
文宗家仅有一间半茅房,单家独户。山上并不缺少柴禾,几个干树疙瘩拼在一起,就是一堆熊熊的火焰,两人刚坐下,文宗高兴地打趣说:“我准备了一些酒菜,料定你们会来。”语言间就拿来了三只野兔,前两天刚捕获的,杀死放血,挎皮之后,用一些盐涂抹均匀,放在盆里腌制好,就等着两个兄弟上门来。
文宗把野兔分别包上几层白菜叶子,外面裹了一层黄泥,扔在火堆里,柴火正在熊熊燃烧,又转身去忙别的下酒菜。茅屋的后面是一颗百年的橘子树,树干已经空心,树叶已经掉光,树梢上却缀满了鲜红的橘子,经过雪和霜的洗礼,果实已经完全褪去酸涩味,甜得爽口。
冬瓜娃和罗俊吃了几个橘子,听见文宗的叫喊,最后一道炒花生米端上桌,酒席开始了。一坛子5斤装的烈酒,已经捧了出来,这是梓潼最好的徐记酒坊的高粱酒。
三个兄弟围住火堆,开始推盏交杯,几倍烈酒下肚,人也变得暖和起来,冬瓜娃在家母亲管教严厉,几乎从不沾酒,这次也就由着性子陪着两位兄弟喝个痛苦。
酒至半旬,两个小兄弟都有些飘飘然,话语也多了起来,文宗只是笑笑地看着他们,从火堆里拨出三个黑色地泥疙瘩,用脚踩烂,一股香味扑鼻而来,天啦,这种野兔的香味掺杂一些白菜叶子的味道,浑然天成。拆开那层白菜,再看看里面的肉质,一粒粒油珠在肌肉和表皮之间翻滚,淡淡白烟,夹杂着肉香、菜香、酒香,引得两人直冒口水。文宗每人发了一只,撕下一只兔腿就大口吃了起来。
又喝了几碗,冬瓜娃已经有些醉意。
冬瓜娃问道:“贾大哥是做什么营生的?为什么会有军用火枪?”显然,这是在梓潼陈家大院救出莲儿之后,他一直想问的问题。
罗俊神秘地望望文宗,又和文宗耳语了几句,并没有回答。
冬瓜娃急了,站起来道:“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?”
罗俊站起来把冬瓜娃拉下来坐下,笑着说:“还是不要知道的好,这是掉脑袋的事。”
冬瓜娃说:“我怕什么?人一根球一条,除了我娘,没什么牵挂。”
罗俊道:“你的事情我知道。现在喝了这门多,明天再说吧。晚上就在贾大哥家里睡,明天还记得这个问题,再问我。好不好?”
冬瓜娃看人都有些恍惚,想站起身来,摇晃了几下,却又扑在罗俊身上。文宗微笑着看看看他俩,端起一碗酒,一饮而尽。
晚上三兄弟抵足而卧,火堆一晚上燃到天亮,屋子里很是暖和。第二天早晨,冬瓜娃早早起床,痛恨昨天喝得太多,败了大家的雅兴,于是满怀愧疚,找了水桶,去了5里外的井坑,给文宗挑了满满一水缸,文宗、罗俊醒来,见冬瓜娃又煮好了白菜稀饭,殷勤地招呼两人过来吃饭醒酒,甚感亲切。
刚端上饭碗,冬瓜娃又问起了昨天的问题。
“贾大哥到底是做什么的,为什么有火枪?”
罗俊看着文宗,低头微笑,只顾喝饭。
文宗顿了一会儿,莫名其妙的问:“你真的不怕掉脑袋?”
冬瓜娃果断地说:“我不怕,大哥。”
文宗静静地看着他,叹了一口气说道:“我是地*下**党*员。”
冬瓜娃有些莫名其妙,摸摸脑袋,好奇的问道:“地*下**党*员是个啥?”
文宗继续说道:“也难怪你,小小年纪不知道。十年前的春天,我们山上来了一群当兵的,他们自称自己是红H军,从梓潼县城过来的。专杀土匪恶霸。”
“他们杀土匪?”冬瓜娃接过话头问道。
文宗继续道:“是的,我那时和你一般大小,也是不相信。原来,我们飞龙山的所有土地、山林都是杨家的,这里的人们祖祖辈辈一直都是佃田户。杨家可是惹不起的,富甲一方,有钱有势,杨青龙大爷娶了三房媳妇,家里养了8条狗,出门还带8条狼。”
“8条狼?”冬瓜娃怀疑自己听错了,忍不住插了一句。
文宗道:“是的,8个像狼一样凶狠的保镖。”
冬瓜娃说:“家里养8条狗,这开支也不小呀!穷人家哪有剩饭?只怕连一只也养不起。”
文宗说:“是的,青龙大爷这排场没得几人赶得上。有人有枪,有权有钱,十里八乡,没人敢惹。当年他的儿子也是非常优秀的读书人,一直读到省城,后来在外地县衙当差。他家的亲家也是有名望的人家。”
冬瓜娃插嘴道:“你说的张家,是伟山乡长家?”
文宗点点头道:“是的,伟山是乡里有名的读书人。难怪你能联想到一起。”
冬瓜娃接着说:“杨青龙的事,我听说过。没想到是伟山乡长的父亲。”
文宗说:“是呀,这伙人上了山,还真不是吹牛。第二天,就攻下了张家大院,杀死了青龙,还有8个凶神恶煞的保镖,5、6个家丁。”
见冬瓜娃瞪大了眼睛,文宗接着说:“第二天大清早,这伙人就挨家通知,到张家大院领粮食、分田地。还把青龙家的管家捆绑起来游村,又把青龙大爷的两个小老婆、四个丫鬟,分别分给了带路的何大麻子,帮着敲锣吆喝的谢瘸子,和刻字的宋石匠、写标语的杨老六杨先生。还说,每家分得的田地,永远都是我们的,以后再也不会收租。哎,甭提当时大家那高兴劲了。”
冬瓜娃眼里闪着光芒:“自己分几块土地,自己种地自己吃,那多好呀!”
文宗接着说:“是呀,那个时候,我们山里的老百姓可高兴哩。有这样一支部队,肯为我们老百姓撑腰,肯为穷人打天下,哪里有恶霸地主,他们就有胆派人去收拾,吓得罗家湾、李河沟一带的地主恶霸闻风而逃,于是又用骡马搬回来好多的粮食和牲口,每天都杀几只牛猪羊,我们老百姓和这伙军人天天在一个锅里吃饭,一起干活,那场面可热闹了。朱家垭你知道吧?”
见冬瓜娃点点头,文宗接着说: “那里山高密林,是东岳庙到刘家河场的必经之地,常有土匪出没,杀人越货,拦路抢劫,坏事做尽,民怨很大。红H军听说了之后,还派去10来人收拾了这伙天杀的,朱家垭离这里10里路,那天趁着夜深人静,一锅端了土匪窝,当场枪杀了7个人。直到现在,朱家垭再没闹过土匪。”
冬瓜娃听到杀了几个土匪,更是来了精神。眼巴巴地望着文宗,听他继续讲下去。
“大伙们听见乡公所的当官的、民团的当兵的都被他们撵走了,跑得无影无踪,又想到跟着他们干的人都分到了地主家的媳妇婆子,谁不愿意跟着干呀?我大哥是个石匠,也去帮忙刻字,每天能刻好几块石头,二哥帮着放哨,我那时小一点,就每天跟着屁股后面看他们演戏,演的全是些穷人受苦挨打的事,看的人直掉眼泪,演到红H军来了之后就打地主分田地,穷人翻了身,我们高兴得哗哗地拍巴巴掌。”
“在这里呆了不到一个月,他们就要走了。走之前,他们说,很快就会回来的。二哥跟着他们走了,说是可以吃顿饱饭,一年半载就回来。大哥和我留下来照顾母亲。”
文宗说到这里,神情变得暗淡,继续道:“他们刚走,乡公所的人还有民团的人就来了,说红H军是一伙霉老二,跟日常的土匪没两样。我们飞龙山一带凡是跟霉老二有瓜葛的都得算总账。首先,帮忙带路的何大麻子,帮着敲锣吆喝的谢瘸子,带头刻字的宋石匠、写标语的杨老六杨先生全部被绑起来,挖坑活埋了,那才叫惨呀。”
文宗眼里噙着泪花,继续道:“留下来的5个伤病员和6个游击队员,有些藏在地窖里,有些藏在山洞里,全被搜了出来,被活活打死。我大哥因为给红H军刻了几天石头,为了吃几顿饱饭,也被民团的人给枪毙了。田地全部被没收了……这群禽兽不如的家伙,心太黑了。”
冬瓜娃听到这里,心情也异常低落。拍拍文宗的手,示意他继续讲下去。
文宗摇摇头继续道:“我算是看明白了,红H军是专杀地主恶霸和土匪,民团这些人见了红H军就跑得无影无踪,红H军走了之后,就冒出来,只会杀我们穷人出气。大哥被杀之后,又审问了我几次,我除了看戏什么也没干,也拿我没什么办法,他们又抢走了我家所有值钱的东西,烧了我家房子,母亲当夜就气死了……”
文宗呜呜地哭,继续道:“我埋葬了大哥和母亲之后,没有房子可住,就一个人去了一处山后的隐蔽的山洞。没想到在这里,遇到了一位受伤的红H军。他已经奄奄一息,民团上山的时候,他无意间发现这处山洞,爬了进来。我跟他在一起呆了两天,他给我讲了一些道理,临死前,把这把火枪交给我保管,还有三十多发子弹,又教会了我使枪。临死之前,还交给我一个小本本,叫我带给梓潼一家杂货铺的吴老板。”
“后来,我去了梓潼县那家杂货铺,见了老板,详细谈起事情的经过,又把那本破烂的小本交给吴老板,老板叮嘱我什么也别说,要我每个月去他那里一次,我照做了。过了半年,老板说,派去给部队送粮的人回来说,联系上了我二哥,他在红H军的部队里,正在松潘一带,之后我就成了地*下**党*员了。”
冬瓜娃瞪大了眼睛问: “后来了?”
文宗接着说:“哪有什么后来,地*下**党*也是人,我得生活、吃饭,就偶尔打个野兔野鸡去卖,换几个零花钱。还是每月去一次梓潼,后来就认识了罗俊和你呀!”
冬瓜娃又追问道: “地*下**党*发工资吗?”
文宗说: “哪有什么工资?吴老板倒也没安排什么事做。每次去了就是告诉我一些消息,红H军的部队过了黄河,到了延安,到了山西,和日本鬼子打了一仗,前几个月,日本鬼子又投降了。这段时间,部队又准备去东北,准备和国军争夺天下江山。”
冬瓜娃问: “这些吴老板是怎么知道的?”
文宗说: “他有他的门道,这个我就不知道了。我就盼队伍回来,那里面有飞龙山上百号的老乡,还有我亲二哥。他们回来了,才能为大哥和母亲报仇,”说到这里,文宗又噙满了泪花,继续道: “他们回来了,才能分到几亩田地。”
冬瓜娃陷入了深思,看着文宗的眼睛,望着远方的群山,充满了希望和光芒,是呀,这是一个亲历了希望和失望的人,他的心里从来满怀希望,他一直和远方的一群人站在一起,听他们传奇的故事,为他们高兴,也为他们难过。他从不孤单,他比我们活得更充实,更有远大的理想和前程。
我们的大多数人,匆匆的来,匆匆地去,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人世间走一遭,只管自己活着,活得更好,从没有为更多的人想过。其实,人生可以过得更有意义,可以有更广阔的天地。
冬瓜娃又想到了自己的父母,他们都是苦命人,凭着自己的瘦弱的个儿什么时候才可以为他们报仇?
如果,有一群人和自己一伙,他们不怕土匪,不怕恶霸,哪有多好呀!
以前,自己家一直是孙保长家的佃户,辛苦一年下来,除了糊口,其他的都得交租。日子年复一年、日复一日,除了春节过年这十几天,真没什么盼头。穷人和富人的差距天壤之别,正成家的两个少爷,生下来就衣食无忧,饭来张口,衣来伸手,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读书,做个读书人,以后在城里生活。
冬瓜娃常年在城里和乡下奔波,一趟来回上百里。有时候真的累了、倦了,望着城里的那些住户,有自己的住房,有热腾腾的馒头和烧饼,有花枝招展的漂亮姑娘……心想,这偌大的县城,哪里有我的立锥之地呀?要是有个一席之地,困了累了歇歇脚多好呀!
想到这里,冬瓜娃无比感慨:如果,自己有几亩田地哪有多好呀!
一辈子吃穿不愁,再娶房媳妇,生对儿女,以后也去读书,去城里做官……
这是冬瓜娃以前从没想过的,今天这是怎么啦?突然有了希望?
他望着贾大哥,贾大哥也微笑着望望他。他问道:“大哥,他们真的给咱们分田地?不要钱?”
文宗看着他,深深地点头,说道:“是的,老弟。我们这一带的老年人,你都可以问到的。我有没有骗你?杨青龙是怎样死的?他的8个狼狗是怎样死的?朱家垭的土匪是谁杀死的?我们穷人都分到了田地,当时,甭提大伙儿有多高兴呀。只是后来,又被民团那些人没收了……”说到这里,文宗长长地叹气,声音突然提高了一些:“所以,我们怎么不盼望他们回来,只有他们不怕土匪恶霸,能够为我们老百姓撑腰。他们里的很多人,都是我们一样的苦命人,甚至是我们的兄弟。”
冬瓜娃认真地看着文宗的眼睛,他的眼睛真是炯炯有神,闪烁着精明。以前总觉得文宗大哥和普通人不一样,直到今天,才发现,他有秘密,他的心里想得比一般人更宽广,有知道更多的事,天下发生什么事了他都知道。他的眼睛里有一种东西,叫做希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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