藏王寨 明天五一放假,空气仿佛都在蠢蠢欲动。晚上,和朋友一起聚餐,我聊起了明天去藏王寒爬大屋基的事。不久前爬过大屋基的一位朋友狐疑地看着我,一脸问号,说,你这样六十挨边的年龄,每天的运动仅限于日常走路,估计体力堪忧,爬不到大屋基,风险还比较大。他的话像扔过来一块石头,把我的勃勃兴致砸了下去。我的脑海里浮想出了各种狼狈惨景:气喘吁吁,跌跌撞撞,步步维艰,肌肉酸楚,膝盖疼痛;一个人掉队,迷失在无人的荒野里;跌倒在山路上,或者坠落谷崖。种种忧虑和担心像夜色一样浓厚起来,一直到第二天早晨还未散去。
早上6点过,离约定的出发时间已不倒一小时。我躺在床上,望着窗外舍不得离开四月的天空,给作协的黄晓打了一个电话,他是这次活动的组织者。我把忧虑和担心说了一遍,又说,为了自己的安全,不给大家添麻烦,我就不去了。黄晓听后,说了一些鼓励的话,最后说,反正不会把你丢在大山里。他的话,又激起了我差点湮灭的兴致和勇气。我又想到:如果我这次不去,就永远不会去这个地方了;人一辈子就是这样,有些地方你去过,有些地方只在你脑海里呆过,并不是,你去不去,她都在等你,你不去,可能就永远不去了,她的等,也不会花开花落。这些想法把我从床上拽了起来,我急急忙忙收拾行囊,迎着暮春温良而有些忧郁的风,赶赴出发点。
藏王寨位于江油市西北部,省级自然保护区。之所以叫藏王寨,源于一个神奇的传说,据《江油县志》记载:明朝第二位皇帝、朱元璋之孙建文帝朱允文在“靖难之役”后,兵败归隐此山。
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就到了山脚下。车辆继续行驶,瞥见路牌,上书“归心谷”三个红字。归心谷,多么好听的名字,心无长安即归心。
车抵江子崖,下车,眺望。群山像一个陌生的巨人挡在眼前,等着我用脚步去丈量她的巍峨苍茫、重峦叠嶂,叩问她神秘的传说。下车处的路旁躺着几根拐杖,大概是下山者遗弃的。我捡了一根拐杖,其实就是一截折断的枝桠。不知道以前用过它的人是谁,只觉得,那人的身影和喘息仿佛还未离开拐杖。后来我的体会是,没有这根拐杖,我爬不到大屋基。
从江子崖出发,我们踏上了漫漫征途。江子崖,盛产高山茶叶——江子崖茶。多年前,作协搞采风活动,我来过一次,但未继续往山里走。彼时,当地政府欲打造江子崖茶,也搞了些投资运营,但以失败告终。多年过去了,我采过的茶叶已经长了几茬,但江子崖茶依然藉藉无名,泯然于荒山野岭。暮春的茶叶抵不上清明的嫩绿,但依然有人来此采摘,他们在暮春中的身影,萧瑟而明亮。
踏上崖下一段石板铺陈的山路,黄晓说,这段路毁灭了一个人的理想。他解释,那次采风过后,当地的一个年轻人欲打造农家乐,倾其所有,筹资铺建了这条通向山里村宅的曲径小路。但梦想很丰满,现实却骨干,结果投资失败,全部打了水漂。我听后,有些唏嘘,这个世上有很多人的梦想比纸还薄。石径还在,山茶犹香,但梦想的影子都不在了。当我踩上石板时,仿佛听见了梦想破碎的声音。
渐渐地,我们没入了大山,或者说,大山湮没了我们。山路越来越陡峭,就象挂在山腰上的悬梯,每一步都踩着险峻和喘息。大约一个半小时后,我习惯于平路的双脚开始沉重起来,抗拒迈出的每一步。渐渐地,我的肺叶扩张到了最大的限度,心跳也到了极速,仿佛周围的群山都听见了我的心跳。我只能靠大口喘气来平息猛烈的心跳。汗水从额头上滴落,热腾腾的,砸到石头上,留下一个湿印的斑点。很久没这样累过了,这和加班爬格子是不一样的累,它是生理的、原始的、本能的、形而下的,是身体倾诉和释放的一种方式。此时,过度的劳累让我无心览顾周遭的风景,我躬身前行,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把每一步踩向不费力又安稳的地方。我有点不相信,那个在皇宫里养尊处优的建文帝能跋涉这样崎岖、险拔的山路,他一定会念想皇宫里的玉撵金鞍、峨冠博带。我开始怀疑自己能否坚持下去,但我明白,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咬牙坚持,就像对付很多难事一样,坚持是最有力和最有效的。我拄着拐杖,继续艰难前行。拐杖成为了我的第三只脚,让我省下了不少力气。也许身体有一个过渡期,当全身适应了高强度后,那些沉重而紧张的喘息和心跳就会慢慢降下来。2个多小时后,劳累像沸过的开水一样渐渐平息下来,我的身体像一张弓,开始适应拉满的状态。
随着劳累从峰值下降,我的一部分目光和神思转向了藏王寨雄奇绮丽的身姿。我突然发现,刚出门时还有些阴郁的天气,此时好得无话可说。阳光扑向群山,把每一座山峰照得闪闪发光;天空蓝得让人发呆,青山绿得滴翠,我恍然以为,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颜色,蓝色和绿色;群山逶迤,峰岭壮伟,顿觉自己渺小如蚁;高山杜鹃、芍药花,含苞绽放,朵朵灼眼;树木参天,林荫蔽日,让山径幽深得没有尽头;鸟儿啁啾,唱给落寞春山。
大约跋涉了三个半小时,到了皇立垭护林站。护林站只有一位黄姓大爷,皮肤黝黑,体魄健壮,精神矍铄,完全看不出已届满七十岁,这也许和长年青山相伴有关。我们在这里休息打尖,老人热情地倒开水,还拿出天麻酒,和我们一起啜饮。据老人讲,他是山里的原住民,到护林站工作已20年了,每月工资2000元;生活物资都从山下驮运上来,粒粒皆辛苦;原先大山里有五、六百户原住民,1997年政府发放了1000元的安置费,将原住民全部迁移到了山下;山里有熊、野猪、麂子等野生动物出没,现在政府已禁猎;皇立垭当年是个山寨门,那个逃难的建文帝,就是从这里遁入山寨的。听后,我觉得,独守林站20年的老人不是一个人坐在面前,还有岁月的沧桑和不老的青山。
休息大约不到1个小时后,告别黄大爷,继续前行。沿途山势平缓了一些,多了些青草茵茵的小坝子和小山坡,这样的地方比较适合放牧牛羊。我们不时碰见在林中草地悠闲啃草的牛群,它们丝毫不理会我们这些不速之客,偶尔抬头“哞哞”地叫两声,算是和我们打了招呼。没有看见放牧人,它们沐浴着阳光和林荫,什么也不想,自由野生,荒废时间和生命。
大约2个半小时后,我们到达了海拔大约2200米的目的地——大屋基。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绿草茵茵的谷底,大约三个足球场大,像一个绿衣美人卧在青山之中。其时,已接近黄昏时分,但大屋基就像一个还没醒来的绮丽美梦,等待着我们唤醒。那一瞬间,我觉得不是抵达,而是归宿。
整个谷地芳草萋萋,每一株青草都争先恐后地绿着,就像披了一层绿色地毯。暮春的风吹来,绿色荡漾在绿色里,草是绿的,树是绿的,风是绿的,山是绿的,时间也是绿的,我的心也跟着绿了。说实话,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绿,干净、纯粹得晶莹,纤尘不染,洗眼洗心,就像一个绿色的童话世界。
夕照青山,阳光从山尖上不紧不慢地走下来,走近每一株青草,走近每一份安谧,走近存在的一切。空山幽谷,听不见一丝响动,只有花开和草长的声音。我身上五十多年的尘嚣都在这一刻分崩离析,被清空得只剩灵台。
三间老得快要坍塌的老木房躺在谷地中间,被时间剥蚀得风雨飘摇。不知道老房住过几代人,不知道曾经的炊烟飘向了哪里,只知道那些老去的时间从未走出老房。房顶长出了一层厚厚的青苔,这不知要用多少时间和多少风雨灌溉;每一块褪色的木板都在精疲力竭地走向腐朽,好像老是它唯一能做的事。老房快被时间压塌了,或者本身就是时间的骨殖,它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证明这里曾有远去的烟火。站在老屋面前,我看到了从时间身上长出的腐朽之美,岁月沧桑,星转斗移,那些曾经流失的和即将流逝的怎么不让人动容。唯一和现代勾连的,是突兀地挂在屋檐上的太阳能电池,它亮晶晶的玻板照着古老幽谷,也照出世界的现代性。
谷底中间不密不疏地站着一片十来米高的辛夷花树。辛夷花一般开在四月初,花期不到10天,短暂得让人来不及怜惜。我见过江油吴家后山的辛夷花,那艳丽、娇嫩的花朵曾让我醉入花丛。现在花期已过,她的盛开仿佛是很久远的事,但我想像得出,当她盛开时,会像吴家后山的辛夷花一样美丽,这片幽谷会被她映照得更加多姿多彩、美仑美奂。
“藏在深宫未人识”,眼前的大屋基就是一个绝色美人,隐藏在这人迹罕至、不见人烟之地,她秀丽的姿色全部交给了花开花谢、寂寞春色。这里宛若世外桃源,离红尘那么远,远到不知魏晋,离灵台那么近,近到不问生死。
如果那个传说属实,建文帝一定在这里住过。他藏在这里,躲过尘世的风霜雨剑、血雨腥风。在那个鸿雁传书的年代,他困囿山谷,与世隔绝,音信渺茫,看不见紫陌红尘,有可能不知江山易色,不知城头变幻大王旗。但他可能会想起紫禁城的皇冠和权杖,想起巍峨的城阙和华丽的銮驾,想起爱过的妃子和恨过的贰臣,不甘心这样输掉江山,企图东山再起。还有一种可能就是,大屋基美得惊心的美丽融化了他,洗涤了他的灵魂,消解了尘世欲望,让他彻底放下了执念,最后在隐秘而孤寂的岁月里,看着花开花谢,沐浴如水月光,洗尽铅华,木绵袈裟,隐终到老。
黄晓告诉我,平时这里的老屋无人居住,来此旅游的游客如果需要住宿,要提前与房东联系,房东一般会提前回到老房,为游客的吃住做好准备;只有在游客高峰期,房东才会在老屋住一段时间,接待游客。
黄晓提前约好的房东两口子已于早上到达了大屋基,正在准备晚上的伙食。
不一会,袅袅炊烟钻出了房顶,望了望周围的青山后,没理会我们,升腾而去。久居城市,很久没见过炊烟了,一瞬间,我竟有一种感动——透过炊烟,我瞭望到了故乡、故人,一种无涯的乡愁涌上心头。走进灶房看了一下,一堆木材挤在一角,好像在一起回忆林木生涯;两口比盆子还大的黑锅蹲在灶台上,像是在比谁更黑;灶口吐出跳跃的火跃,像要抓住烧火的人。我想起了我年少时烧过的灶火,它和眼前的灶火一样,可以映红我的脸膛,只是当年那张光亮的脸膛已经被岁月犁出了沟壑。
当我准备打手机时,突然发现刚才若有若无的信号彻底消失了,也就是说,我走出了那个被网络包围的世界。瞬间,我感到世界在缩小,缩小到只剩自己,缩小到只有山谷这么大。
大约5点半,吃晚饭。大家围坐在一张矮桌旁,一边吃着腊肉、蕨菜、山笋、核桃花等山野乡味,一边饮下房东拿出的包谷酒。天渐渐黑下来了,山谷空旷无声,只有我们的话声在山谷流淌。
吃完饭,屋外白日的风景已被夜色吞没,除了空旷的黑夜什么都没有。温度遽然下隆,我穿上了羽绒服。深沉的夜色和逼人的寒冷堵住了门窗,大家围坐在屋里的篝火旁烤火。一口铁盆坐在地上,盆底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色木灰,几根木柴吐着忽高忽地的火焰,悬挂在铁盆上方的一把很有年代的黑色水壶,冒着找不到路的迷茫蒸汽,火焰向我扑过来,又退回去。大家挤着烤火、说话,我突然觉得,人与人之间樊篱彻底消失了,围炉取暖,柴火可亲。
快10点时,我困乏之极的身体渐渐向睡眠倒去。睡觉前,我走出屋,看了看大山的夜空,突然发现这里的夜空和我习以为常的夜空不同,安谧、脱尘得发出梦幻的蓝光,就像我们这个蓝色星球的原色。站了一会,就觉得自己被蓝光融化了,瞳子变蓝、血脉变蓝、心脏变蓝,仿佛拥有了另一种蓝色生命。几颗亮晶晶的星子像撒在夜空中的钻石,熠熠生辉,摄魂荡魄,映照出群山遗世而立、千年不变的嶙峋身姿,映照出幽谷的万籁俱寂、冰凉如水。在这里仰望星空,星子会落入你的眼眸,夜空会洗涤你的坔嚣,孤独会发出光芒,神会和你对话,永恒会永恒下去。
回到屋里,上床睡觉。枕着黑沉沉的幽谷和白日的劳累,很快入睡。此时,我和山谷里的一株草没有区别,只是山谷里的一种存在而已。
第二天一大早,起床,出门。可以说,这是大屋基最美的时分。晨光熹微,太阳刚好升到东边的山垭口上,好像正与大山依依惜别;阳光比平时透亮了许多,让整个山谷都旋转起了光晕 ;空气清新得溢出香味,差点让我的肺腑欢唱起来;白湿的山雾从崖下走上来,找不到去向,只好在山谷里打转;青草被一夜的夜色洗得更青,青得让山谷幽静下来;林树生机勃勃,差点被阳光连根拔起;远处的青峰好像走近了些,能看到树丛烟岚;一夜之间,老屋更老了,老得咬不住时间的手指。
突然,几头黄牛爬进谷里,它们在晨照中走几步、啃啃草,又抬头看看这个永远也不会改变的山谷;头牛的脖子上挂着的铃铛,不时发出清脆的铃声,在山谷里悠悠荡荡,许久不散。这些牛与世无争的悠闲神态,让人觉得人间的很多执念和辛劳都不值。
据房东讲,这些牛分两类,瘦弱矮小、皮毛杂乱的是本地牛,养大后只能卖2、3千元;高大壮实、皮毛光鲜的是精液牛,也就是用东北牛的精液与本地牛杂交的,养大后能卖1万多。
吃完早饭,下山。俗话说:“下山更比上山难”,我深切体会到了这句话是多么的峭拔。临近最后半公里,我觉得双腿快累死过去了,疼痛紧紧抱住了膝盖和大腿,每一步都担心跌倒不起。
经过艰难跋涉,于下午4点到达出发点。回望苍茫群山,突然想起一句话:只有爬过的山,才是你的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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