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3年,命运把我颠踬到了长钢技校。
每次到技校,我都要踩过一条永远不变的路线,或者被这条路线匝绕一遍——从东到北穿过这座县城。从我居住的长钢生活区出发,穿过我经常买米、买面、买肉的热闹而逼仄的三合场;走过我一生都走不完的涪江一桥;走过我买过太子裤的到五路口商场;走过我从来未进过的一段二层木屋民居;走过隔街相望了一辈子的戏院和新华书店;走过永远刺向天空的红军纪念碑;走过没有城门的县城北门;
走过一座神秘的、虚掩着门伊期兰教堂;走过比生活还破碎泥泞的碎石小路;走过一段被蛙鸣、稻香、麦穗、菜畦挤得清丽和清瘦的田间小路……走完这条路线,就到了长钢技校。
我很久都没明白,为什么是这一条路线,而不是另一条路线。那时,我不懂天意和命运,只知道来到面前的一切都是偶然。后来,我有点明白,这样一条线路,让我绕开了县城之外的东西,并和这座县城一次次在八十年代的天空下迎面相遇、相互交契,乃至于我后来心甘情愿地被她困厄和束缚。
八十年代的这座县城,一幅甘愿抱朴守拙的样子,甚至连繁华和浮华起来的念头都没有,它质朴得简陋,安静得沉默,真实得淳厚,甚至连拂面而来的风都没有一丝香尘。如今,那些我看过和看过我的风物基本上全部消失了,就像一阵风,一掠而过而又风声入骨。有时,我弄不清更喜欢八十年代还是现在的县城,就像弄不清更喜欢清丽还是繁华。
一进技校大门,两幢簇新的楼房占据了全部眼眸。两幢楼之间大约相距300多米,中间是操场,一个篮球场占据了一半的场地。
左边那幢是教学楼,五层高,灰色,中规中矩的形状,像一个被扔在那里的、永远也翻不过来的长方形盒子。右边是宿舍楼,五层高,白色,楼两旁空架着两个的曲折向上的L形露天水泥楼梯,本来单调的楼房,因了这两个L形楼梯变得逸动和飘灵起来。
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样的楼梯,竟觉得她比生活区古板而黯淡的楼梯多了一些灵动和妖娆。以前,我只在电影或画报上见过这种样式的楼梯,一般是富豪人家的小洋房才有这样的楼梯。很多时候,当我从楼梯上走下时,我都有一种轩昂和目骋的感觉。而一个比较瘦的女生娉婷地走下来,我会觉得整个校园都环佩袅袅地响了起来。
宿舍楼的一楼是大厅,面积有两个篮球场大,大厅左边是一排食堂窗口,右边是一个小礼台,中间放着两张乒乓桌。我觉得最奢侈是那两张乒乓桌,之前,我的“乒乓桌”是消瘦得像害了相思病的课桌。在两年多的时间里,我年轻而饥饿的胃比我还熟悉这里,它囫囵地吞下从窗口递出的食物,餍足了我拔节的身体,让我的青丝更青,喉节更突,骨头更硬。
二楼以上全是学生宿舍,五楼是女生宿舍,其余是男生宿舍。四周的宿舍环围着一个篮球场大的天井。这让我想起了老家老屋的天井,我的一部分儿童时光就宕落在天井的云影深处,再也捞不出来。
我住205寝室,也就是二楼5号寝室。四张双层床,一人一张,上铺一直空着,像等待一个永远也不会发生的故事。同寝室的是三个高中同学,也是发小,我们一起刚刚经历了高考的失落,又一起被命运踹进了这间寝室。虽然我睡在靠门的一侧,但还是觉得月光常常落到我的脚背上。
那个时候,月光更像月光;那个时候,月光无处不在。
报到第一天的晚上,莫名的兴奋、新鲜赶走了瞌睡,我和三个同学打了一个通宵的“拱猪”。分最多者罚跪,一位同学大部分时间都在当“猪”,跪到天亮跪昏了头。天亮了,陌生而熟悉的阳光把我们拉进了学校的第一个日子。
开学没多久,一位男生和女生由于在一个寝室呆到深夜,被校监发现,遭到了点名批评,在学生中引起了轰动。我不知道,孤男寡女在一个寝室里,是不是一定会发生那样的事,但校方的断定是,这种情况一定发生了什么事。那个年代,风气未开,男女谨严,校园恋情被视为禁区,是关乎道德品质的大事。
几年之后,同样的校园恋情像花开花落一样平常,让人感叹时移世易。我不知道,这样的夜晚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,甜蜜抑或苦涩?后来,那位女同学和另一个班的男同学结了婚。
有时,我在二楼抚着栏杆,抬头望向有云或者没云的天空,常常望到五楼女生一闪而过的身影,就像从梦中闪过。还能望见她们挂晒的我从未见过的、被她们柔滑的肌肤摩挲得发亮的各种奇形怪状、花里胡哨的衣饰。我常常觉得,这些衣饰是永远靠不近的、比天边还远的一朵神秘湿云。
白日,天井里总盛满了一大片白光,有些光会漫进我的屋里,带着天空和五楼女生的味道。夜晚,天井里挤满了黑暗,一些黑色的虚无无声敲门。
我们是这所新校的第一批学生,第一年,只住着我们这一届学生。三个班,电修班,机修班,轧钢班,大约也就不到200人。校园常常空荡荡的,空荡得能装下200人的寂寞青春。我常常一个人站在L形楼梯上,抚着栏杆,望着操场的空空和空空的操场,被一阵阵孤独和惆怅轮番侵袭。
早晨,四周田野把清爽得连尘香都没有的空气送进了校园,我和我缱绻了一夜的青春从L形楼梯走下,此时,校园广播恰逢其时地响了起来,就像一朵刚打开的花蕾恰好接住了一朵晶莹的雨滴。关键是广播里播出的是台湾校园歌曲,《小城故事》,《童年》,《外婆的膨湖湾》……青葱、纯粹、稚气、透明的歌声在我青春的身上开出花来,觉得就像我心心念念的大学校园一样美好。对我而言,人生最青春、最美妙的时分,就是在八十年代的校园里听台湾校园歌曲。广播常常播放邓丽君的《小城故事多》,那舒缓而温婉的旋律,让我恍然以为歌里的小城就是我置身的小城。记得,以前用半导体收音机偷听台湾的靡靡之音,虽然不时蹿出滋滋的电流声
但邓丽君软得化渣的歌声还是扼杀了我无数孤枕难眠的长夜。此刻,校园宁静,晨光微晞,听着邓丽君的百啭莺啼,心里少了一分年少独上高楼的闲愁,多了一分浪漫柔情,我那凌乱不堪的青春和小城的清丽惺惺相惜。那时我还不太懂宿命和永恒,只知道这些歌声明天又会响起。多年后,我才发现这些柔软的歌声在我身上刺下了永恒的刺青,从未被岁月洗去。后来,再听台湾校园歌曲,虽然歌声已旧,记忆仍在,虽然岁月翩翩而来,但少了些当年绵密的情思和葳蕤的情怀,还多了一种无法言说的隐痛,那种“曲终人不散,江上数峰青”的心境像水消失在水里。
那时,每月发16元的饭票,记得是蓝色塑料片的样子。每次领到饭票,我就用橡皮筋将饭票匝成一叠,把日子也匝进了一张张饭票里。每天吃饭的时候,我将饭票和自己的馋涎递进窗口,炊事员就送出喷香的饭菜。荤菜两毛五一份,素菜一毛一份,小炒五毛一份,一月下来,有些同学的生活费还略有剩余,很多男同学就到校门外的一家小馆子,将剩余的饭票换成了天下秀香烟或解馋的卤肉。现在,16元钱连一包好的烟都买不到,而在那个年代却是一个学生一个月的伙食费,让人感叹生活越来越贵。我不懂经济学,但事实告诉我,贫穷的年代一定是生活便宜的年代,富裕的年代一定是物价高昂的年代。
我喜欢打乒乓,一有空我就被乒乓球台拽了过去。只要没什么事,我就会一直打下去,直到一些事夺走我的球拍。当时,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喜欢打乒乓,那跳上跳下的乒乓与我有何意义。后来,我知道,一个人在青春期大都会狂热地爱上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,这些虚无的事情是你交给青春的投名状,就像那个跳来跳去的乒乓球,无论落在球桌上,还是落在地上,这个世界都纹丝不动。我无法计算我站在乒乓桌旁的时间,反正,我大部分的自由时间都交给了乒乓球。那时,我不明白,我打球时,时间正从乒乓桌上走过。
和我常打球的有三个人,都是长钢子弟,他(她)们都是三分厂子弟。三人都是东北人,从小随父母从东北支内来到这座县城,在这座远离血脉故乡的城市,一边舔舐看不见的伤口,一边开出新枝新芽。一个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女同学,球打得非常好,很多男同学都打不过,毕业进厂后,经常参加厂里的比赛,成绩名列前茅。现在退休了,在一家乒乓球俱乐部当教练。
另一个是和这个女同学同寝室的女同学,北方女孩,文静,话不多,个子和我差不多高,身材纤瘦,就像一支弱不禁风的细柳。在我的印象里,她身上的任何一件衣服,都像挂在风里,随时要飘起来。那时我也很瘦,比寒山瘦水还瘦,以致于在我眼里,青春就是苍白、嶙峋的瘦削。
她一口北方话,像一刮而过、永不回头的北风;她的眼神里总有一种不甘的伤感,和她打球,就像是和她的伤感打球,而且常常看见北方的雪花。还有一个是许姓男同学,比我小两岁,自然卷的头发,白晰的皮肤,阳光开朗。他左手执拍,打球时,微卷的头发在额头上甩来甩去,像一些永远也甩不掉的伤痛。技校毕业后,他又去他哥任教的学校补习,准备考大学,但仍未圆大学梦。
后来,我们完全失去了联系。再后来,听同学说,他命运多舛,诸事不顺,早早离了婚,一个人孤居老房,最后终于被生活压垮了,患上了抑郁症。有一次在家里洗澡时,燃气泄漏,导致中毒,早早离开了人世。关于他的死因,一说意外事故,一说是自杀。一个阳光开朗的人,竟然无可救药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;生活的阳光酿出如怡的甜蜜,生活的阴翳也能滋生出残酷的心魔。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,一种是毫不费力就能轻松活着,另一种是要用尽所有的力气才能活着。
余华说“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”,前者永远不可能真正听懂这句话,而后者在咽下最后一口气时,把这句话也一同咽下。如果他还活着,我一定要和他打场乒乓球。
除了打乒乓球,还看过一些书,留下印象的是《书剑恩仇录》、《萍踪侠影》、《唐宋诗词选》、《李自成》、《官场现形记》等。那时一捧上小说,就陷进了无法自拔的故事情节里,非一气读完不可,如果不读完,心里就像被羽毛挠着,常常一读就是一个通宵。当我在无人的教室和寝室读着小说时,我的世界开始熙熙攘攘起来,而校园的任何声嚣都消失殆尽。
如果用一件事来说明当时读小说的痴迷程度,那就是当尿涨得膀胱疼痛时,我才会放下手中的书,然后,用还留在书上的目光看着那股愤怒得暴射如注的液体。如今,我很难完整地读完一本小说,主要原因是随着年龄的增长,越来越浮躁浮华,很难安心一件对自己没有任何功利的事情,就像看小说,别人的事和你没有半毛钱关系。我总觉得,青春最可贵的就是纯粹,它很少用功利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,一本毫不关已的小说,就可能赚取大把盈眶的热泪。青春总是喜欢一些虚无的事情,而这些事情的唯一意义就是让你靠近真实的自己。但人生的悖论是,我们长大后,往往成为了当年憎恶的人。
同寝室的三个同学都是一厂子弟,曾经一起读小学、读初中、读高中,算是知根知底的发小。特别是,在高中我们都读全年级唯一的快班,成绩中等。但那时的高考,就像千军万马过独木桥,一个班能考上大学的也就是出类拔萃的那几个。后来,谈到高考,我们都唏嘘不已:如果换到现在……但人生没有彩排,每一次都是正式演出。
毕业后,我和两名同学进了厂,至今都时时相聚。另一名同学是上海支内的第二代,他幸运地被学校送到上海进修,圆了大学梦,后来和另一名进修的女同学结了婚,但多年后又离了婚,女儿判给了女方,他一个人回到了当年父母离开的老家——上海。这样的逆行,让我感叹,人生就像转蓬飘萍,捉摸不定。
学校四周都是田垄。没课的时候,我和同学常常沿着田垄散步,一些农舍冒出永远都拉不直的炊烟;扎在黑土里的青菜兀自地油绿;一条干净的小河闪着亮光,从脚边潺潺流过;几只无所事事的鸡鸭踩着松软的泥土,踱来踱去;零星的狗吠咬出乡村的宁静后,就无趣地缄默了……这样的乡村景致很普通,但对于我这个从小在钢城长大的厂子弟来说,它洗去了我体内一些锈蚀和正在锈蚀的东西。
出学校大门,往右拐,走上一条田间小路,再走二十多分钟,就到了一条被滴绿的青草和田垄挤得很瘦的小河。不知从那一天起,同学们叫它相思河,而河边的一片草地自然就叫相思河畔。那个年代,传统庚续,西风未渐,学校严厉禁锢男女恋情,学生恋情极为少见。但上帝造人时,就赋予了亚当夏娃儿女身,无论怎么禁严,在这个情窦初开的年龄,很难完全禁住伊甸园的诱惑。当时,学校公开谈恋爱的几乎没有,但互生好感、暗通款曲的还是有几对。
我那时懵懂无知,一点看不出某个男生在追某个女生,他们留给我的唯一的蛛丝蚂迹就是——上五楼女生寝室的次数比到男生寝室的次数还多,而且是同一间女生寝室。其中,有多少对恋人到过相思河畔,我不得而知。但我可以想像,八十年代的一个有月亮或者没月亮的夜晚,一对白天不敢牵手的恋人来到永远不会干涸的相思河畔,他(她)们在这里练习接吻,彼此注入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,然后,学会相思,害上相思,在无言的小河面前留下永生难忘的初恋。
学校也很能体现中国人的那句老话:“一方水土养一方人”。按籍贯分,比较突出的有三拨,一拨是三分厂的东北人,一拨是四分厂的湖北人,一拨是外县人。一分厂和二分厂的由于籍贯五湖四海,没有独自形成一拨。东北同学的性格鲜明、外向,大大咧咧,满不在乎,能侃能吹,给人豪爽之感。四分厂同学,相对寡言讷口,但实在实诚,关键时刻坚毅刚强,宁折不弯。外县的同学都是四川人,因我也是四川人,他们身上就没什么特别的东西镌刻在我的印象里,唯一的印象是:一眼就能看出,他们不是厂子弟。我们班的班长就是外县同学。
他其貌不扬,身体矮壮,皮肤黝黑,经常穿一件四个口袋的灰色中山装。后来我才得知,他竟是副县长之子。如果是现在,一个副县长之子怎么也不可能出现在一所技校里。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,当时官场的政治生态相对清廉,也说明高考录取比例之低,高校资源极度匮乏,还说明当时辉煌鼎盛的长钢办的技校对于高考失败的考生来说,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。
没想到的是,毕业没多久,那位分到二分厂的班长就因突发疾病去逝。我和同学还专门到二分厂悼念。在跨过二分厂伸向无垠远方的铁轨时,我想,人生就像没有车站的列车,你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会停下来,每一个时刻,都是生死时速。从二分厂回来,我突然觉得,活着和死去是很简单的一件事——上帝投出骰子,生死就定了。从他去逝那天开始,我活了多久,他就死了多久,也就是我比他整整多活了35年。
35年,我有点惊悚,我徒增马齿了35年,如果此刻死去和35年前他的死去没有本质上的区别。史铁生说,“死亡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,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”,如此看透生死,芸芸众生中庶几于无。他应该是同学中第一个离开人世的人,如果死者有魂,班长一定会魂游学校,抚摸那段永远回不去的青葱时光。
漫长而短暂的技校时光很快就过去了,她是我的一处青春驿站,每一次回眸,她都挥舞着岁月的手帕向我走来。